4.
第五学期,校历9月4日。
顶在喉头的情绪加之尚未退却的眩晕,饥饿还没有占据我的意识,但略略发软的四肢还是诚实地告诉我,再继续耽搁下去不是好主意。我将目光落在浪花飞溅的礁石上,开始思索那块跟海水衔接的斜坡下有没有贴着许多牡蛎。
在我走神的时候,竹篱叹了口气,他的声音总算平稳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些之前没有过的柔和,看样子是在用尽全力地跟大家商量:“……天就快暗了,眼看着可能还会下雨,我们还是向前走吧,说不定能找到地方过夜。”
宏宇点点头,重新把柴刀扛回肩头:“没错,反正里面外面都没差,就算我们不进去,也不能保证野兽不会出来袭击人。”
没错,森林可不是牢笼。况且,如果我饥肠辘辘需要狩猎,一定会找更好对付的猎物下手,相比那些不知底细的老学员,我更相信这里的八个人才是真正的软柿子。
蹲在地上揉眼睛的木棉咬着牙根站起来,竟有些凛然地用袖子抹了把脸,用尚且不稳的声音说:“我抽到的道具是地图,一定能派上用场的,我们走吧。”
……啊?
那盒子里居然真有地图??
可恶,运气真好啊!我十分嫉妒地看了木棉一眼。
听说有地图,众人间沉淀苦难的结冰气氛终于得到松动,饶是发完脾气快下不来台的夏阳眼中都有了光彩,大家带着久旱逢甘霖的期待望向木棉,注视着她从外衣下面掏出救命稻草的瞬间。
那是一卷羊皮纸质感的卷轴,用红色的绸带拦腰缠住,绳结上封着玫瑰金色泽的火漆。
看起来相当不平平无奇。
木棉撕开火漆和绸带,迫不及待展开手中的羊皮纸,而当她期许的眼神落在卷轴内侧时,眼底好不容易涌动起来的希望却在霎时间干涸了。
站在她身边的雨霏注意到她不自然的停顿,歪头也凑过去看那张地图,同样呆滞住的她张了张嘴,脱口而出:“这什么啊?”
宏宇皱眉:“怎么了?”
花音和火叶好奇地把脑袋伸过去,不约而同露出迷惑的表情。
花音拽着我的手肘让出位置,让我也看到了那张“地图”的内容——
稍厚的泛黄羊皮纸带有古朴的雕花装饰,像极了在图书馆里历经百年沧桑的古董,只是上面绘制的所谓“地图”,却完全不像个正经的科学符号制图。
潦草的线条,敷衍的标注,意义不明的方向和聊胜于无的比例尺,除了原本就占大部分范围的森林和位于中心的克斯特伯爵府邸能够勉强分辨,其他图标的表现形式可谓抽象写意,实在需要一些超群的想象力来理解它们可能指向的物体。
“这里有个沼泽啊……那可能需要绕开这边走,我们都没有野外生存的经验,要是失足落水,或者碰到鳄鱼就难受了。”
一根指头点在地图绘制的不规则绿圈上,宏宇的声音从我们挤在一起的疑惑脑袋上方落下。
火叶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你能看懂这个?”
“啊?”宏宇眉脚一跳,也很疑惑,“这不就是普通的地图吗?我们在海岸的这个地方,伯爵府邸在森林中心偏东北的位置,直接往那边走的话,路上会经过一大片沼泽,不过沼泽太危险了,我觉得我们可以稍微绕一绕,从这边……”
他的手指在简陋的地图上轻车熟路地划来划去,我们却看得云里雾里,仿佛我们看的不是同一张图,只能跟随他的手指摇动眼珠的我们不知不觉间被他听起来尤其笃定的语气说服。
一种奇妙的印象在我心底油然而生。
宏宇竟然能看懂这张地图,而且看懂这张地图对他来说是件很理所当然的事情,就像睁开眼睛就能认出自己日夜成眠的寝室一样。或许宏宇本身具备这方面的知识,只是他无法主动地去回想起这件与“自我”相关的事,好比我们各自关于“自己”的记忆都像深海中的浮游生物一样,能认知其存在,但缥缈模糊无法捉摸。同时我又感觉到深深的疑惑和违和,毕竟我很难想象居然有人真的能看懂这张地图。
不过,我的身体对野外生存或者露营活动毫无印象,可能确实只是因为余下的我们是外行人。
咦,可是他刚刚是不是说,“我们都没有野外生存的经验”?
就在我为了这个想不通的问题纠结时,竹篱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了自己的道具:“我拿到了指南针,这样我们就能决定路线了吧。”
……快住手,嫉妒这两个字我已经说累了。
利用木棉的地图和宏宇的本领,我们很快讨论出一条路线,决定出眼前的短暂目标,准备先在天黑之前赶到不远处山坡脚下的小空地避雨。对此,夏阳不再置词,垂着头陷入自我封闭的沉默状态,只在宏宇象征性询问她意见时闷闷不乐地点了下头。
不知品种的高大树木与缠绕相生的粗壮藤蔓织出碧玺色的密网,叶冠的掌纹间露出的灰蓝天空逐渐被海风运来的阴云遮去。
宏宇半抱着柴刀走在最前方,木棉将地图举在他眼前帮忙计算比例尺,竹篱不敢懈怠地盯着指南针,确认行进方向没有出问题。火叶表示自己要像个男子汉一样担起责任,捡了一根粗木棍拨开覆盖地面的大片厚胶叶,生怕目光不及之处潜伏着剧毒的蛇蝎。雨霏似乎也想要帮上忙,二话不说就掏出了自己抽到的道具——一包驱虫蛇的硫磺粉,因为它的量实在不够挥霍,我们还是劝她到了休息的地方在用。
我和花音游离于队伍之外,试图找寻一些可以果腹的果实,我本不对这件事抱太大希望,意外的是,花音不知道哪来的奇迹般的直觉,硬是发现了几簇浆果丛,她不顾我的阻拦当场尝了一颗,甚至收到了宏宇和竹篱老远投过来的不赞同目光,最终她得出结论:“酸酸甜甜的,像覆盆子。”
见她没把自己毒死,我才松了口气,跟她一起对灌木丛进行大清扫。花音将连衣裙的外搭纱衣脱下来盛果子,居然有一斤左右的收获。
我真是越发佩服她纯天然的胆识,而且简直幸运得不可思议。
摸了摸自己工装裤里那块沉甸甸的鸡肋石头,我不禁感慨上苍不公。
豆大的雨滴砸下来,暴雨轰轰烈烈倾泻而下。
“花音,瑕玉,你们不要走远了!”木棉朝我们挥手,我和花音听话地跑回他们身边,花音兴冲冲地给每人都抓了一把浆果。
宏宇接过来往嘴里扔了几颗,用衣袖抹开落在额前的雨水:“大家都吃点吧,看地图我们还得走10公里左右,得快些才行,不然天黑就危险了。”
10公里,唔……稍微快一点要一个半小时吧。如果我们没有走弯路的话,一路过来已经走过一个多小时了,真亏得我没有累趴啊。
……对啊,我们并没有怎么休息,虽然确实有疲惫感,但单纯看我们的体格,两小时的徒步行程可不是区区疲惫感能打发的情况。我暗自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脚,果然,我对这具身躯并不陌生,肉眼看来手臂和小腿上也没有长出不自然的肌肉,确确实实是个普通女学生身形。
那这又是为什么?
要准备一座孤岛,把它打造成我们目中所见的模样,或许用钱就能轻松解决,可我们这些人身上发生的怪异变化又是怎么做到的?大脑、四肢、五脏六腑……要从生物学的角度将一个人“塑造”成现在的样子,又需要投入多少人力物力财力呢?
我猛然想起,梦中除了名字和加护,那个冷漠的声音还给了我另一个信息:编号259。
我是山羊孤岛的第259个学员?
如果是这样,要将两百多个人绑架到一座专门建设过的孤岛,删除他们关于自我的记忆,甚至还赋予了这群十多岁的青少年徒步两小时不会疲惫的健壮身体……
难道说,竹篱的猜测是正确的,这里根本就不是现实?
那么,这个“虚拟的世界”又是哪里?是怎么形成的?
我们来到“虚拟的世界”,为的是什么?
雨越来越大,在茂密的树冠上方演奏着激烈的进行曲,穿梭林间的咸风将弹珠似的雨滴削成锋利的刀片,即使在罗网密织的树丛中,也将我们浑身淋得湿透。万幸,这里的温度不算很低,不至于把我们冻死在风雨里。
我们在雨中一刻不停地行进,快步伴着小跑一个劲儿往宏宇和竹篱指引的方向冲,像极了一群没有独立思考的绵羊,明明根本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候着,却只能一筹莫展地跟着头羊的蹄子前进,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
我无法估算现在的时间,只能感觉到温度下降的同时,周围的环境也越来越暗,原本开始下雨时,天色就已经暗下来,而现在我几乎难以看清脚下的情况,只有脚底的泥泞感与皮肤紧贴显得十分清晰。
“该死,有点光就好了!”风雨将竹篱咂舌的声音吹过来。
“这样继续走下去会不会太危险,我们要不还是就近找棵树躲雨?”木棉的声音也传过来。
宏宇的脚步也慢了下来:“糟糕啊,越来越黑……”
花音紧紧拽着我的手臂,为难的呢喃随着雨声流进我耳中:“可别打雷才好呀……”
可别乌鸦嘴才好啊。我无奈地看她一眼,狠狠抹开脸上的雨水。
“啊!”
平地一声惊雷。
我和花音同时吓得回过头去,只见发出尖叫的雨霏兴奋地往前跑了几步,竖起手指指向前方:“你们看,那边就是我们要找的空地吧!”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重重树影被夜幕笼罩,即便我们的眼睛已经适应这个暗度,还是很难看清那么远的情形。
反观雨霏,她不像是看到了幻觉,欢欣雀跃地蹦跶着冲到队列前面,疑惑地回头看我们:“还愣着干什么呀?快走快走,我不想淋雨了!”
只有她看得见?
皇帝的新空地吗?聪明的孩子才能看见?
还是说……我莫名想起只有宏宇能看懂的地图。
难道我们在这次“入学考试”中被赋予了各自的使命……或者功能?
那我抽到那个破石头什么意思?
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那不是皇帝的新空地,而是悬崖下的一口洞窟,洞口不高,看上去是某种哺乳动物的巢穴,勉强算是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暴雨和夜幕之下,宏宇很难再去确认地图,只好扛起柴刀警惕地走近洞口查看情况,竹篱正要和他一起过去,走在我们身边的火叶从上衣的怀里抽出一把镀金镶银的匕首,像是下定决心的模样也凑了过去。
不错,只有我的道具一无是处。
我暗自翻了个白眼。
竹篱从泥地里抠出一块巴掌大的石头,小心翼翼地扔进洞窟里,我们紧紧贴着石壁躲在洞外,听到里面石头落地又翻滚了几圈的脆响,屏息静气等待了一会儿,里面没有再传出任何动静。宏宇和火叶对视一眼,握紧武器,尽量放轻脚步走出去,不一会儿他便一脸轻松地回来:“里面很安全,大家快进来吧。”
洞穴并不大,展幅不宽,里面也不深,靠外三分之一的地面都被雨水冲湿,但我们来说已经是个相当舒适的落脚之地。我们一股脑冲进洞穴,靠着最里面的墙壁瑟缩地坐下。
微微发冷的湿气包裹着身体,湿透的衣服逐渐带走体温,花音对着掌心呵气,快速地摩擦双手取暖,我看着她的动作突然福至心灵,从地面上跳起来。
花音疑惑地抬头:“怎么了?”
“我去捡些树枝,”我摸出工装裤口袋里的燧石,“用火叶的匕首敲一敲,说不定能打起火。”
花音说:“可是,外面的树枝都湿透了吧?”
我无奈地挠头:“是啊……”
“找稍微粗一些的木头,把外面浸湿的部分削掉,再把里面的芯削成木屑,应该可以试试。”竹篱抬起头,也站起身来,“我和你一起去找。”
我当然欣然接受他的帮助,花音也想同我们一路,我看了眼她腿上已然破破烂烂的丝袜,还是让她先老实呆着好好休息,和竹篱一起去搜寻适用的木头。
不久之后,夜幕完全笼罩整座岛屿,来去匆匆的暴雨将密布的乌云冲淡,露出群星点缀的天穹,像一块铺天盖地的黑曜石,闪烁着自然纯净的光辉。
我们捉襟见肘地围在微弱的火光外圈,守着来之不易的一点热度,指望它能坚持到天亮,最好烤干身上黏糊的湿衣服。我和竹篱冒雨找回来的木头被削成雪花似的木屑,拢成一堆放在我和花音脚边,方便随时给奄奄一息的“篝火”续命。
我摩挲着手心里的燧石,已然疲惫的双眼在火光下百无聊赖地盯着上面的细纹看。
方才为了打火,每个人都尝试了一番,最终是火叶用匕首敲击燧石时,它才争气地溅出了些许火花。
宏宇对照着只有自己能看懂的地图,用树枝在泥地上将它重新画了一遍,神奇的是,他简笔绘制在地面上的地图反而能让人看明白些。
他指着两片树木中间夹缝的月牙形空白,说:“虽然图上没有标注有悬崖,只留了这块空地,但是从树林分布的情况来看,我猜测方向没有问题,我们目前的位置就在这里。”
树枝的尖端从月牙空白起始,划出一条直线指向三角和正方形拼成的建筑图形,穿过写着“沼泽”二字的不规则椭圆,两侧示意森林的大片阴影被涂成不同的密度,距离月牙形空地不远的位置,用波浪线画出了一条河流。
宏宇继续解释道:“按比例尺来算,从我们现在的位置到古堡的直线距离大概是50公里,但因为这里有石壁,中间有沼泽,我们需要绕行,画单斜线的这片林子是我们一路走来那种普通雨林,画交叉线的是另一种林子,具体是什么就不太清楚了。古堡所在的地方是整座岛屿的最高点,地图没有画等高线,不知道地形到底是什么样的,不过我想,既然这里有沼泽,那应该是说明基本地形是平地,整体呈平缓增高的地势,除了这个石壁,没有别的陡然上升。”
木棉似懂非懂地点头:“那好像……地形不是特别复杂的样子。”
竹篱搓开额前黏在一起的头发,说:“地形确实还算简单……只是林子太大,难说会遇见什么。”
雨霏抱着肩膀靠在木棉身边,乐观地说:“我们今天一路走来不都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吗?说不定,只是我们杞人忧天了……”
上岸前我们听见的兽咆不是假的。我不安地皱起眉,不祥的预感在心里打鼓。
“入学考试”的期限长达一个月之久,这不可能是无缘无故的。我们现在离目的地的直线距离是50公里,要绕路的话,行程少说要增加一倍,假定我们得到加强的体能可以支持每天5小时以上的步行,一路平安无虞顺顺利利到达古堡,只需要五六天,难道剩下的20天都得在古堡里找玻璃球?
这绝不可能是平安无虞的一路。
就算森林里的原生野兽不会袭击我们,那老学员呢?
他们的精神状态可不好猜。
我斜眼偷偷瞟了瞟夏阳的脸色,发现她比我想象的还要焦躁不安。在船上时,我只觉得她是个性情急躁的怀疑论主义者,虽然说话大声了点,但都还算是情理之中的考量。上岸以后,她的状态完全不对劲了,原本她应该赞成早点到达古堡,找到有可能存在的住民以寻求帮助和对外联系,可她却一反常态,对进入岛屿走向古堡显得相当抗拒。
说起来,她完全没有向我们透露自己道具的意向。
宏宇静静叹了口气:“我们只能见招拆招了,现在瞎想瞎猜也是自己钻牛角尖,先好好休息,养精蓄锐吧。”
最终,我们决定明天向着河流进发,先保障短期内的水源和食物,而今晚轮流值夜,保证火苗不要熄灭,警惕可能存在的夜行生物。
tbc.